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忧思难解 弃枪断恩(1 / 2)

东帝江山 我是等闲 6143 字 2020-08-15

时势难合凌霜骨。

那个时候还不大明白,听到这句,只觉他富贵不能淫、威武不能屈的风骨,遗世独立,不入俗流,如今晓得了他与先帝的恩怨,再想起这句,感觉却大有不同。

这分明是不加掩饰的挑衅,针对的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,怪不得当时先帝的脸色那般难看。

荐清一贯低调,虽说从不怕事,却很少主动挑衅,何况在他心里先帝终究恩重如山,这般故意寻衅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。

他一贯冷情,却用了“尊贵天成,气度渊雅,进止雍容”这样的溢美之词来形容先帝,还说远远望去,顿生敬慕。与姿容绝世的宁王殿下初初相识,也未曾如此吧?

更令齐瑞不是滋味的是,第二次拜见,他清楚地说出一年零两个月之后。

就在这一年零两个月里,他结识了南越宗熙,从敌对到引为毕生知己和生死之交,又是他一心向往的战场,正该如鱼得水、乐不思蜀才是,却怎么还有心思数着日子?

也是在这一年零两个月里,影妃故去,乡野少年萧幼安来到京城变成了六皇子齐瑞。

他说第二次拜见,先帝依然雍容闲雅,却陡然老了许多。通过校场一事,不是已经知道先帝的凉薄了吗?怎么还看的这般仔细,都忘了金殿之上不可直面君王。

齐瑞翻来覆去,把他昨晚说到先帝的话一句一句拿出来想,越想越是心惊。

他与南越宗熙一起出走半年,真的是因为被各种拉拢扰得不胜其烦,而不是发现敬慕之人把他看做器具心中失落?

同样是来自恩公,他被莫怀远杖责之后还与南越宗熙谈笑,却为何受了鞭刑就难过得不愿开口说一句话?

神医说他大伤小伤,日积月累,看着难受,还拜托自己劝他别那么玩儿命。

他也说真功夫是拿命拼来的,可见战场上是如何的拼命,他向来豁达,襟怀磊落,就算是报恩,又何至于那般玩儿命?还激愤地说“捐躯而已,何所惜哉?”

醉酒吟诗,他那句忘生忘死忘不掉依稀过往,说得是谁?

黄金殿上呼万岁,这万岁指的又是谁?

那时还以为说的是自己,却原来都是自作多情。

所以对他,因那一点点怀疑便说走就走,头也不回,也不顾他会怎样的痛苦伤心;对先帝,却是明知其怀有杀心,也要留下来报恩。到底是这恩情重的让他放不下,还是难舍那最初的敬慕?

这些年他膈应宁王,嫉恨南越宗熙,难道都错了么?都错了么?

越想越心凉,一时头痛欲裂,齐瑞用力按住两侧太阳穴,皱紧了眉头。

福公公一见急忙过来问:“陛下可是有何不适?”

齐瑞摇了摇头,听内侍报:“周大人到。”

还未抬眼便听周坎兴奋的声音:“陛下,臣找到了擅长梅花篆……”他似乎一惊:“陛下怎么了?”

“无妨,”齐瑞抬起头:“何人擅写梅花篆体?”

周坎担心地看着他,有些迟疑地道:“篆体本就难于辨识,还要嵌入梅花,便越加晦涩难懂,用的人极少,能写好的人就更少了。臣遍访京城书画大家,才找到一位高同高先生能写此种笔体。陛下……”

头上像是带了一个箍一般,胀胀的疼,伴着阵阵眩晕,齐瑞用手托住,闭上眼:“说呀,怎不说了?”

周坎颇为忍耐地继续道:“这位高先生四十年前也曾在朝为官,却醉心书画,于政事不通,早早的便辞了官,不过,先帝书法乃师从于他。”

“什么?”齐瑞猛的睁开眼:“你是说先帝会梅花篆体?”

“据高先生道,先帝一时好奇,曾学过此种笔体,不过觉得太过繁复又费神,极少去用。”

“先帝……”脑袋更疼了,心头一阵烦恶,一股酸水涌到喉间,齐瑞用力咽下,却有更多的酸水上涌,腹内翻腾如巨涛,他猛的扭身,一张口便吐了出来。

“陛下——”

福公公惊慌不已,用力去扶,却被坐也坐不住的圣上带倒,连带椅子都翻倒在地。

“哎呦,这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福公公胖胖的身子跪在地上扶住圣上,嘴里不住的叫:“哎呦,哎呦,哎呦……”好似难受的是他一般。

齐瑞顾不上笑他,扶着桌腿蹲在地上,一边大吐特吐,一边浑身发抖,冷汗迭出。

“陛下——”周坎也冲到近前,却忽而停步,转身向外跑去,一路大喊:“太医,太医——”

胡闹!

齐瑞急令封锁消息,却还是晚了,圣上生病的事情很快传遍宫廷,只得命人将前来探望的人全部挡在外面,并严令不许外传。

“陛下,请用药。”

福公公端过一碗黑糊糊的药汁,那土腥腥的苦味让人一闻更想吐了。

齐瑞掩鼻,忙不迭地道:“端走,快端走。”

福公公着急地道:“陛下,太医说你操劳过度,忧思成疾,导致气血两亏,阴虚火旺,肝阳上亢,已经很严重了,还不肯休息,连药也不喝,这怎么行啊!”

说着说着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,半大老头子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,也不嫌个难看。最要命这一哭还停不住了,鼻子抽抽搭搭,嘴里念念有词。

“唉,我这命……”齐瑞扶额叹息,没被那些人气死,也要被他给烦死了:“端过来吧。”

强自灌下,只觉口舌苦涩,咽喉发堵,腹内火烧,不消片刻又吐了出来。

一旁宫女内侍急忙过来,有的拿手巾,有的倒茶,有的收拾。

“把窗子开开。”这屋也没法住了,齐瑞捂着嘴,转头埋怨道:“朕说不喝,你非让喝,看看,把方才吃的粥都吐出来了。”

福公公目瞪口呆,悲从中来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
“好了,好了,”齐瑞宽慰道:“药喝不了,朕休息还不成么?传令罢朝三日,把奏章拿给杜琛,着宋杨、张壑、汪庶鹮、方全镇协同料理,不决之事再来问朕。”

“遵旨。”福公公这才露出些喜色,擦去眼泪。

“叫周坎进来吧。”

福公公传令之后,小心地道:“陛下别罚周大人了,他方才跑得急,在外头摔了一跤,手都磕破了,还跪了这半天。

他摔伤了?齐瑞一怔:“可曾上药?”

正说着周坎一瘸一瘸地进来:“臣参见陛下。”

齐瑞这一看都气笑了,这么大人了,这跤摔的,可不只是手,右颧到眉骨都破了皮,渗出丝丝血迹,看他走路的样子,恐怕腿上也未能幸免。

朝福公公摆了摆手,他自去准备伤药。

“起来吧。”

周坎却没动,直挺挺地跪在那儿,垂着头,嘴唇抿得死紧。

“怎么?朕还说不动你了?”

见他还不吭声,齐瑞也来气了:“你说说你,多大个事呀,那样大喊大叫,知道的说你着急,不知道还以为朕驾崩了呢。让大家都知道朕病了,好看是么?”

周坎猛一抬头:“陛下怕谁知道?不就怕那一个人么?我看就该让他知道知道。”

“你——”齐瑞气得不行,摸到一本书册,抬手砸过去:“反了你了!”

书册飘飘荡荡散落身前,周坎眼圈突然红了,哽声道:“陛下自负武艺,常笑臣手无缚鸡之力,可看看如今,连本书都扔不动了,这才几年的功夫就把身子熬成这样,早知如此,早知如此……”心里又酸又疼又气又急,再也说不下去,垂头擦眼。

他还没死呢,一个个的哭天抹泪,这是做什么呀?齐瑞捏捏眉心,掀开被子下地。

周坎大惊:“你做什么起来?”也顾不上跪了,起身欲扶,起的急了,差点又摔一跤。

这帮人,真当他弱不禁风了?齐瑞又好气又好笑,其实就吐的那会儿难受得很,太医施针之后就好多了。

抓过周坎的手,见两个手掌根部都破了,血刺呼啦的,里面还夹着细小的碎石和灰尘。

“腿上,”跌成这样还较劲儿,齐瑞沉下脸:“挽起裤腿看看。”

周坎推脱不过,挽起裤腿。两个膝盖又青又肿,髌骨处也破了,有两处都露出了嫩肉。

齐瑞蹙起眉:“周郎君,周大人,你是有多笨才能摔成这样?”

周坎也有些撑不住,一屁股坐在榻上,气道:“我再笨也比你强。”

齐瑞一愣,周坎好久没这般放肆了,不知从何时起,他越来越恭敬,也越来越生分。

“周坎,”齐瑞浑身无力,不自禁地靠过去,这个文弱的肩膀,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支持着他,一晃十几年过去。真不敢想象,若没有他,会如何?

“别远着我,这条路如此难走,若是连你也……”齐瑞眼一酸,扭过头,都是被这些人给害的,闹得他也多愁善感起来。

“陛下,”周坎又开始掉泪,他举袖抹去,道:“曾经比这还难走的时候,咱们都过来了,臣何曾退却?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,还要搭上亲族,臣何曾稍离?最佩服,陛下的隐忍坚强,不管什么样的困境都能扛过来,还总是笑呵呵的。刚刚受了挫折,转眼就和臣没心没肺的开玩笑。那些年,咱们走过弯路,上过当,吃过亏,也受过伤,有时候,我都气得不行,陛下却一笑置之,然后想办法扳回来。多少次,我都觉得已无路可走,想要劝你放弃,陛下却总能找到转机。最爱看,每次咱们赢了,陛下眼里的得意劲儿,‘看看,我说行吧,你还不信’,每次陛下这样说,臣都心潮澎湃。陛下的心里就没有放弃二字,正是这百折不回的勇气,让周坎抛下顾虑,誓死效忠。当初想都不敢想的事,就这样被咱们一步一步地做成了,如今回想,都觉不可思议。”

不知何时,周坎已收住眼泪,齐瑞也听得入了神,这些话,从未听他说过。

“当初祖父将陛下找回,只是不甘心家族被排挤出圈子,想借一个皇子重新打入朝堂,捞些资本,可从未奢望去夺嫡。初认陛下之际,祖父道‘油滑小子,恐难以控制’,让我跟着你看紧一些。从那时起咱们便形影不离,一起厮混笑闹,说起实在的,那时臣,臣……”

见他有些嗫嚅,齐瑞含笑补充:“那时周郎着实看不上朕,心道年纪轻轻,浑浑噩噩,胸无大志,还一身乡野习气,不学无术,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才名满天下的周郎君追随辅佐?”

周坎面上一红,道:“厮混了半年,陛下却忽道‘你若还是周家郎君,便别跟着我了,你若跟着,就只能为我筹谋,我不能许你什么,只能保证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’,我便知陛下有了些想法,但周坎虽不才,也自幼得家族悉心栽培,引以为豪,岂能……”

周坎顿了一下,齐瑞替他道:“岂能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油滑小子放弃家族。”

“陛下知我,”周坎叹了口气,道:“我不肯,陛下也没强求,一样亲厚,但是渐渐的,我便不自觉地只为陛下筹谋了,甚至罔顾祖父的指令,枉顾周家的得失。好多次,陛下叫周郎君的时候,我都想说,周坎早已不是周家郎君了,只是陛下的谋臣。臣眼中的陛下一往无前,无比强大,有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魄,几乎不能动摇,更不可能被击倒。我从未想过,内心如此强大的陛下竟会为了某人,把自个弄成这般模样!”

说到某人,他有些激愤,更多的却是无奈:“我承认,大将军那般人品才貌,普天之下无人能比,但是,他再好,与咱们却不是一路人,与其日日担惊受怕,不如……忘了他吧。”

齐瑞心一揪,撑起身子:“你……”

周坎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案前,取了纸笔,倒水研磨,左手撩袖,笔走龙蛇,写下四行字:“西南之地,名将之殇,忧思难解,为此一桩”,他的手有伤,这十六个字便写得有些潦草,却更加触目惊心。

看罢,周坎轻轻的将纸团揉,再凑到烛火之前。

等那张纸烧尽,他拉住圣上的袍袖子,徐徐跪了下去:“陛下为他忧思难解,臣却为陛下担惊受怕,当年大将军一怒而去,陛下呕血不止,却连示弱都不肯,强自支撑,自此落下病根。臣是真的怕了,情深不寿,陛下听臣一言,忘了他吧。”

齐瑞怔忡地看着那四行大字,看着火光亮起又熄灭,看着周坎一脸痛惜恳求,又无可奈何的样子。

他总是,总是这般知他,也总是这般小心地维护着他。

这么多年,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西南之事,却一直在极力地替他将此事抹平。那年初登大宝,还未坐稳,便遭遇荐清愤而离去,一时内忧外患,焦头烂额,哪里还顾得上西南之事,他却在那当口不动声色地除掉了扈赤应饶。

这些年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数都数不过来,几乎所有不欲人知的私密事,都经他的手去布置,从未有一次失望。

曾想,日后不管他想要什么,都答应,可是唯有这一桩,无论如何也做不到。

忘了清?若能忘,又何止于此啊!

“你起来吧,此事……休要再提。”

周坎擦了擦眼角,苦笑道:“是。”

“周大人腿伤了,将他的轿子抬进来。”

齐瑞略作休息,用了些膳食,觉得精神了些,今日不想坐马车,就坐着周坎的轿子出了宫。

大将军府今日颇为热闹,不少伙计、匠人穿梭忙碌。

齐瑞放轿夫回去,转头看到脚步匆匆的仲文。

听说周大人的轿子进了府门,仲文一边叫人告知大将军,一边急忙赶过去,没想到竟会看到圣上。

“陛——”

齐瑞一瞪眼。

“啊,大……大人。”仲文赶忙见礼。

“大将军呢?”

“在这边。”

仲文头前引路,一边感谢圣上派人送来的银钱,一边絮絮叨叨地解释:“实在是这府里太多地方都该修了,便找人来做些活计,估计还得修葺几天,陛……大人不喜的话,也可叫他们先回去。”

“无妨。”齐瑞看看方向是走向演武场的:“大将军在练武?”那里还能练武?

仲文挠挠头,有些讪讪地道:“那座假山不是被大将军给砸了吗,今日运来些山石,有两块太重了,伙计们都放不上去,便请大将军帮个忙。”

齐瑞脚步一顿:“你让去他搬石头?”

圣上慧眼如炬,仲文越发心虚:“让大将军干点活,说不定他下次就砸不下去了。”

正说着,却见被自家忠仆派去做苦力的某人正蹲在池塘边洗手,齐瑞挥手让仲文下去,悄声走过去,探身看某人抖着袖子,一副嫌弃的表情,再看他身上洗练的蓝袍几乎变成灰色,手臂上的布料都磨破了两处,头发眉毛上都沾了土,颇为狼狈。

看来没少被那位貌似忠厚的大管家使唤,怨不得仲文今日见到自己如此心虚。

转头看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揶揄地看着他,叶荐清有几分窘迫,退开一步道:“稍待,我先去清洗。”

齐瑞兴味盎然地看着眼前落满尘土的俊脸,殷勤提议:“要沐浴更衣吗?可需我协助?”

难得地,面对调笑,叶大将军居然没有落荒而逃,而是蹙起眉头:“你……气色怎如此差?”

很差吗?齐瑞摸摸脸,告诉他:“今日颇觉疲乏,于是装病罢朝,这几天就在你这儿歇歇。”

叶荐清吃了一惊:“你——”

“快去清洗吧,我回房等你,快点啊,有样东西给你看。”

这次换齐瑞落荒而逃,否则被追问下去,肯定没完没了。

叶荐清简单清洗,换了件衣服就过来了,却见某人正闲适地靠坐在榻上,翘着脚闭目养神,面色比方才好了些。

仲文送来吃食,齐瑞道:“你自个用吧,我方用过才出来的。”

叶荐清没再让,用过饭后问:“是何物?”

齐瑞从袖子里拿出一卷黄缎布套包裹的画轴:“父皇的画像,你肯定想看。”

叶荐清正在擦嘴净手,闻言诧道:“我为何想看?”

齐瑞一边打开卷轴一边笑道:“你难道不想看看父皇年轻时的摸样?”

“不想。”

斩钉截铁的语气倒让齐瑞怔了一下,复又笑道:“我想看,就当是陪我看看好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