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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马逐日 满目缟素(2 / 2)

东帝江山 我是等闲 5565 字 2020-07-10

“好!”

两人脚下,战意如燎原之火,烈焰汹汹。

“叫卫琨护送你回宫。”

丢下一句便被抛于脑后的齐瑞,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条身影飞速离开,而白马长嘶一声哒哒地跟了过去。

呵,醉酒——

荐清估计是真的生气了,也不知能否分出个胜负?

愈危险愈冷静,越愤怒越无声。

很久以前就知道,快意恩仇只是表象,骨子里的骄傲和不知因何而来的戒心,让他不会主动亲近任何人,哪怕亲朋,哪怕妻子,不知那位生死之交算不算个例外?但还是靖王殿下的齐瑞知道,如果叶荐清的心里有一个例外的话,那肯定不是自己。

或许该从例外开始。

因为是冬天,叶荐清从傈州星夜赶回的时候,还来得及看一眼公主僵冷的面容。失血而死加上冰冻,让她的容颜变得僵硬惨淡,虽已尽量修饰还是和当初的美丽天差地别。

久经沙场的叶荐清虽已看惯了死亡,面对这样的反差,也不禁大恸。抱着早生了一个月,身体赢弱嗷嗷待哺的婴儿,刚强如他一时之间竟也茫然失措了,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。

“对不起,我没能照顾好她。”

叶荐清抬头,看到一双温柔的眼,温柔而憔悴,是靖王殿下。

“盖棺——”

象每一次仪式一样,司礼官员话音未落,周围的人便开始痛哭,白色的衣袖举起一片,抹拭并遮挡不知是否有泪痕的眼。

厚重的棺木封存了明昌惨淡的面容和僵冷的躯体。

公主千岁,千岁,哈,别说她还没活到十八岁,恐怕过不了几天,人们就会彻底忘记她,只除了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和看着她痛苦、看着她抗争、看着她一点点燃尽生命而无动于衷的狠心兄长。

而作为丈夫的人,又能记得她多久呢?

齐瑞看着眼前人,厚厚的银甲下,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,还有提惯了枪、拿惯了剑的手也是。才出生的婴儿在他的手里显得那么小,那么弱,连哭声都细细的,游丝一样。

他似乎伤心了,而此刻这份伤心,又能有多深?

“你长途跋涉,先去换件衣服,梳洗一下吧。”

示意奶妈接过孩子,齐瑞硬拉着有些木然的人离开人群,丫鬟递上热水和白布麻衣,他挥退了她们,亲自为远归的人卸下盔甲。

“何故竟至如此?”叶荐清推开他的手,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。

齐瑞默然片刻,用最简短的话说早产、难产、刺客……

“谁能想到,她就这样……”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很惊讶,愣愣地看着落在手上的水滴忘了说话。

一双厚实的大手握住他的手,上面未褪的马缰磨痕,显示着长途跋涉的辛劳。

“是荐清错怪,这些日子辛苦殿下了。”

被这双手握住,齐瑞觉得自己的手也变热了,还没顾上回答便见他拉开门,不知太过疲惫,还是震于门外北风吹紧满目缟素的怆然,他明显踉跄了一下,然后披上白布麻衣挺直脊背走了出去。

他的伤心竟如此重么?齐瑞心里生出些许的不是滋味。

“准备两件厚棉衣,还有酒。”

三更,齐瑞迈进灵堂,看到披麻戴孝的叶家郎君正对着炭火怔怔出神,明烛把刀刻般的侧脸投在墙上,每一个线条都异常清晰,他情不自禁地隔空把手指放在上面,细细拂过饱满的额头、疏朗的轩眉、挺直的鼻梁以及抿紧的嘴唇……

呼——有风灌入,烛火晃动,剪影倏地从墙上移开,他不禁轻呼一声。

“殿下。”叶荐清回身,烛光摇动,倏忽明暗,把他的影子拉近又拉远。

“我记得叫他们送了棉衣……”看着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白麻布棉衣和他单薄的衣领,齐瑞道:“这么冷的天儿,你这样怎行?”

展开棉衣为他披上,以为会被拒绝却出人意料地没有,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只是深沉地看着他,以一种奇异的神色,似乎刚刚认识,又似乎从未见过。

“怎么?”齐瑞问,拼命抑制声音里的颤抖和砰砰如擂鼓的心跳。

叶荐清拢了拢棉衣,错开眼,靖王殿下瘦了很多,看起来平静的神情却蕴含的深沉的、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苦。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像极了他的君父,却又颇不似君父。

“这些天都是殿下在守夜?”他的手臂还受着伤,是不敢露出武功还是那刺客当真厉害?

“还能陪她多久呢……”

齐瑞没再说下去,而是拉出怀中的酒壶,倒出一杯仰头喝干,转眼看到对面诧异的眼神,苦笑着解释:“此刻的确不该喝酒,可是必须靠它才能御寒和提神,否则真怕顶不住。”

这个冬天太冷了,这个灵堂也太冷了。

“嗯,”还是个随性的,不拘小节,叶荐清理解地点头,“殿下且回,今夜有我。”

齐瑞揉了揉脸,摇头:“没事,白天抓空儿歇过一会儿,倒是你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过吧,肯定累坏了。”

“战场上比这累的情况多不胜举。”关心的举动那样自然,找不到一丝作伪的痕迹。叶荐清撩袍坐下,往炭盆里放了两张纸钱。

居高临下齐瑞才发现他的头发是湿的,紧紧束在头顶,发稍滴水,落在火盆里嗤地一声响。不知将这发散开会有怎样的风情?情不自禁伸出手,又硬生生收回,绮念如藤蔓,疯狂滋长,他又喝了一大口酒。

“你总是这样喝酒吗?”叶荐清问,眼神颇不赞同。

终于从“殿下”变成了“你”,齐瑞精神一震,坐下来再倒出一杯,却未喝,举杯让冰凉的酒水映着烛光:“好久没这么喝了,我倒是挺想醉一次,可惜现在的局势,我这样的位置,怎么敢?”

刑部和吏部历来是朝中最有权力的部门,类似于兵家必争之地,他们的掌权者太子和宁王却一个江河日下一个自甘远离。留下二桃三士,权力的争夺向来你死我活。

这个时候怎敢放纵,怎能放纵?

“毕竟我不象太子有那样强大邻国作后盾,不象大皇兄那样有几朝元老的亲戚世族作支撑,也没有四皇兄的满腹经纶和高雅风度,更不可能像三皇兄一样拥有父皇毫无保留、毫无原则的宠爱。”

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叶荐清低头,慢慢往炭盆里加入纸钱。

倏明倏暗的火光在他脸上交织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还是这样,稍微涉及敏感话题便远离。

也怨他太急了。其实今夜他说这些真没想着获得什么,只是太累了,想着能让心上人宽慰那么一两句也是好的。

朝中的形势确实越发严峻了。

澜看似潜在谷底被君王和权臣们忽视,但齐瑞了解他温文尔雅之下的偏执和疯狂,决不会甘心退让。

因过于自信而犯了冒进大忌的康王境况虽不如前,但他恢复得极为迅速,皇长子的身份依然争得最多拥戴。

被父皇称为古琴般悠远的和王殿下越来越难以琢磨,谁也猜不透他下一个举动是什么,妄想支配或揣度他的人往往下场很惨。

唯有君王最钟爱的儿子真正的沉寂了,彻底从皇宫消失的宁王殿下几乎足不出户,但是谁敢忽视帝王的宠爱呢?

六皇子靖王似乎更加奇特,在所有朝臣的眼里,长于草莽的皇子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踩对点儿,从人微言轻到举足轻重,似乎揽尽好处,仅是靠运气吗?

明昌那样傻笨的女人都不信,谁还会相信?

世间事往往有所得必有所失,当别人倒霉他却得到好处,怎能不令人忌惮和仇视?所以,尽管他的权位并非最重,也从不主动挑衅,却依然招致最多的敌意甚至暗算。

朝中之事,还是不说了,齐瑞相信荐清早就看穿了日渐明朗表象下的复杂凶险。

“傈州潮湿,气候无常,还习惯吗?”

“还好。”

“那边战事如何了?”

“尚在控制。”

“粮草军用还需补给么?”

“暂时不必。”

……

齐瑞叹气,从未见过如此难以讨好的人,有时候他什么都不在乎,可有的时候,他的心细密得插不进一根针。

所以即使结为姻亲,即使父亲叔父都成了他的幕僚,即使领受了他的关照,依然能够安然立于圈外,中流砥柱一般无法撼动。

荐清啊荐清,就那么不愿和他亲近?明明和太子那样的伪君子也能相谈甚欢,更让宁王放下了高傲和冰冷,为何却这般排斥于他?

可是——越是这般偏偏越是让他思之若狂,辗转反侧,竟不能一刻相忘。

傈州,傈州。

傈州之地虽然偏壤却山清水秀,农林牧渔俱可为生,也因此有众多民族在那里杂居,过着虽不富饶却平和的日子。

战祸起源于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雨引发山洪,朝廷的救援晚了些,民众便开始骚乱,带头的是一个叫徐安的暴民。

原本这样的阵仗,本以为派叶荐清亲自出马,必能手到擒来,却没想到这场仗打了没多久就变成了两国争端。

傈州以西的乌塔国当初曾秘密为滕王叛军提供钱粮军力,滕王败后,他们能安然撤回也是当时北线兵败,朝廷无力讨伐。

这次争端看来不会轻易了结。

莲的死大概只能算是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小小变故,几天之后——齐瑞估计不会超过五天——他就会返回傈州。

也就是说,只有五天的时间,莫名的,他有个强烈的预感,这次再无突破,恐将永无可能。

“据说乌塔王帐下第一猛将便是当年滕王之乱中的黑面将军,他是你手下败将,也算知己知彼,就没有办法速战速决吗”

叶荐清抬了抬眼,皱眉。齐瑞知他已明晰。

事实上在明昌出事之前,朝中有心之人已开始诟病,言之凿凿地说西南主将在对战中如何故意放水,如何私下与敌军首领沟合,甚至引申到滕王一役中黑面将军的逃出升天……

就在刚才,来灵堂之前,他还接报有人在君王面前进言,说叶荐清此次回京,那黑面将军非但未加阻拦还主动停战,就是报他两年前不杀之恩。

或许现在君王还不相信,但也说了句:“不论当初如何,如今手下留情就太不该了。”

谁都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,当初他出奇不意才斩杀滕王,其实敌军兵力依然在我军之上,为救莫怀远他不敢恋战,只好借敌军群龙无首、乱作一团之机,施恩于对方联军主将,让已有动摇的外族人感恩而去。

但是谁也不知如今是怎么回事?他那位君父啊,一向很少说重话,这样说已是极为不满了。

想到这里,齐瑞无法掩饰担心和焦灼:“荐清,你可知三人成虎?”

传说中在久远的战乱年代,魏国大臣庞恭将要陪太子到别国去作人质,临行前问于魏王:若有一人来说街市上出现了老虎,大王可信?

魏王答曰不信,但庞恭说到第二人时,便信将疑了了,说到第三人,则深信不疑。

庞恭于是劝诫:街市上不会有老虎,这么明显的事经三人一说,就成了真的。现在我们将去的地方离家国千里之遥,比街市远多了,议论我的人也不止三个。望大王明察才好。

魏王满口答应,可庞恭走后,诽谤的人多了,也渐渐信以为真。

三人终究还是成虎。

说这个是想提醒他提防小人喋喋不休,以为他会说:“陛下不是魏王。”既捧了君王也澄清自己,同时敷衍了这个被他认作居心叵测的人。

甚至已准备好承受如从前一样的冷淡和讽刺,却没想到叶荐清只轻哼一声,道:“荐清不是庞恭。”

齐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:“说得好!”

他当然不是庞恭,他的功业和荣耀不会受限于任何人,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。

普天之下,或许唯有他才能把一句如此平常的话说得如此铿锵有力。但他这样说,齐瑞接下来的话又用不上了,他既不怕谗言,再说反显自己别有用心。

两个人都不再说话,场面就有些冷了。

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若此时在他面前的是南越宗熙呢?还会如此冷场吗?

真的很冷呢,这个人,如果说宁王的冷只是一层薄冰作的壳,敲破了就不堪一击,那么他的冷却是骨子里的,面上是不羁,骨子里却是冷。

这些年来,他始终是天下人注目的焦点,人们对这名英勇无匹、又俊美无匹的年轻将军从来不吝啬溢美之词,他的部下上至将军下至小卒无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,连敌人也对他甚为推崇,即便败在他手上都不觉丢脸,就连那些嫉恨他的朝臣议论起来也大多说他狂,说他傲,说他目中无人,从未听人说他冷,但是齐瑞却不止一次感受到。

为何对他如此的冷,亦或只对他才这么冷?因为厌恶?因为轻视?或者因为——他当年所说的——猜不透?

喝酒、喝酒、喝酒,冰凉的酒下了肚便烧成火,诵经的声音昼夜不停,令人头昏,这样的夜晚齐瑞也失去了试探和讨好的意愿。

也许要把他作为敌人了,如果关心和讨好只能让他厌恶轻视。

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他的酒杯,低沉的声音道:“西南战事复杂,殿下切莫多言,尤其对着陛下。”

“啊?”齐瑞一惊,他确定自己没有醉,却怎么出现了幻听?

还想探寻,叶荐清却已转移话题:“听闻公主生产唯有殿下在身边,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?若殿下不愿,也可不说。”

为何不说,如果这是他此刻的软肋,怎能不卯起全力擅加利用?

“莲,走得并不平静。”齐瑞说,看对面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。

“她很痛苦,直到最后一刻,她还在盼望能见到孩子的父亲,哪怕流干了所有的血,依然没能如愿。荐清知道她最后说了什么吗?她说——不悔。”

“公主……是荐清,辜负了她啊……”

不需要说太多,也不需要再有眼泪,他已然动容,他的痛悔来的那样深重,齐瑞想笑。

若非稳婆的提醒,莲甚至都未想起他,夫妻情分浅薄至此,有何可伤心?不过是愧疚罢了。更可笑,这愧疚也师出无名,他的妻子生下的是别人的孩子,并为那人而死。

哥哥……

好哥哥……

既深爱那人,又何必再一声声叫着兄长?

壶中的酒已经见了底,齐瑞起身寻找供桌下昨天剩的酒。

“来一杯吗?”他确实没醉,脚步却不知为何有些踉跄。

因为恨吗?

她曾说过,所有人里最恨皇兄。

“你喝多了。”叶荐清拉住看起来有些潦倒的靖王殿下,那样神采奕奕又温柔妥帖的一个人,此刻眼睛里透出的痛苦和颓废,让他不忍直视。

齐瑞靠着他的手,满含讽刺看向妹妹的灵位,懿泰公主。懿者,美也,温柔娴善;泰者,安也,循礼安舒,由明昌到懿泰,君父给的谥号,果然是好呢。

“能醉也是一种幸福啊。”

听他喃喃地道,满眼的讽刺,满身的落寞,满怀的痛苦,叶荐清有些冲动地说了一句话,一句让他懊悔了很久的话。

“如果你的期许只是一场醉,我给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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